题名:《史记》品读
作者:司马白羽编著
出版年:2012
ISBN: 978-7-5054-2953-6
分类号: K204.2
中图分类: 纪传
定价: 39.80元
页数: 320 页
出版社: 朝华出版社
装订: 平装

一颗伟大心灵的震颤回音<br /><br />司马迁(前145~前90年),字子长,左冯翊夏阳(今陕西韩城)人。司马迁出自名门望族,他在《史记·太史公自序》中自陈,其远祖曾在颛顼时代担任天官(星象方面的官职)。周宣王时期,司马迁的祖先进入秦国,八世祖司马错是秦国名将,在秦惠文王时期率兵灭蜀,后来又领兵二十万攻楚,迫使楚国割地求和。六世祖司马靳也是秦国名将,曾与白起一起在长平击破四十余万赵军。高祖父司马昌,曾在秦始皇时期担任冶铁方面的官员。曾祖父司马无泽,曾在西汉政府担任市长(又叫市吏,和今日市长并非同一概念)。祖父司马喜未出仕,但是拥有五大夫的爵位,五大夫是汉代二十级爵位中的第九级,有一定的薪俸,田产和奴仆。父亲司马谈热衷于治史,知识非常渊博,被西汉政府任命为太史令。太史令虽然是朝官,但地位低微,除了记录国史,还兼掌历法、星象等等。司马谈以祖上出史官而自豪,为人胸臆廓大,文采风流,司马迁就出生在这样一个学术气氛浓厚的知识分子家庭。<br />司马迁自幼聪颖,10岁时便能读古代典籍。其父督导甚严,每使其当面诵读,考校文义。司马迁的家乡龙门古迹甚多,据传大禹曾开凿龙门山,疏导洪水。龙门山南侧是黄河,司马迁的故乡恰好在黄河与龙门之间,依山傍水,阡陌纵横,鸡犬之声相闻,颇有古国遗风,司马迁少年时代便在此耕读,此之《史记·太史公自序》中所说“耕牧河山之阳”是也。读书与耕作闲暇,司马迁常游览上古遗迹,发思古悠情,听邑人说古代的传说与故事。这为他后来立志写史记埋下了种因。<br />父亲司马谈任职太史令,将司马迁带到京师长安,使他目睹了这座当时世界上最伟大的城市。他在长安期间时常向老博士伏生、大儒孔安国请教学问,内心世界为之焕然。司马迁不满足于儒家学问,曾师从唐都学习天文学,追随杨何学习易学、执礼于黄子学习道家学问,他博涉各家学问,掌握了阴阳、儒、墨、名、法、道各派思想的要旨。父亲司马谈常以出自史官之门自豪,试图著述一部史学大典,记载古来圣贤帝王言行,天下遗事恒文,因此有目的的收集了大量的史料与图书典籍。但司马谈感到自己年事已高,越来越力不从心,因此寄望于司马迁,期望他继承遗志。大约在司马迁20的时候,司马谈要求儿子游历全国,开拓视野。古人云:读万卷书,行万里路。司马迁在书斋之中读了很多古书,对书中所写的各处胜迹早已不胜仰慕,至此离开长安,一身青衫,两袖清风,背负书卷,仗剑去国,开始了长达两年的全国性漫游。<br />司马迁踏上旅程后,南游江、淮地区,登上会稽山(今浙江绍兴东南),探查大禹穴,调查大禹和南方部落的故事;观览九嶷山(即苍梧山,今湖南宁远县境内),泛舟于沅水湘水之上,印证舜帝和娥皇女英传说的地理真伪,高声朗诵《离骚》,吊祭屈原。北渡汶水(今大汶河,山东境内)、泗水(今山东境内),在齐鲁两地考察民风民情,在邹县、峄山亲自参加乡射之礼,对孔子遗风进行深入了解。在鄱(战国时楚国番邑,今江西鄱阳东)、薛(今山东滕县东南)、彭城(今江苏徐州)做短暂的停留,考察楚故城、薛之孟尝君,以及彭城之战的遗迹,之后经梁楚(今湖北、河南部分地区)回到了家乡夏阳。此次漫游,司马迁足迹遍及江、淮、梁、楚、齐、鲁,几乎走遍了半个中国。宋代文士马存认为司马迁好游历,未尝一日不游。司马迁的游历并非遣怀之为,而是以游为文贮备资源。他在各地游历期间搜集了大量的第一手资料,这为后来撰写《史记》提供了可靠的资料。游历不仅能开阔胸臆,而且能壮情怀。故而司马迁的文章或如狂澜惊涛,奔放浩荡;或如洞庭之波,深沉含蓄;或如春妆初浓,靡蔓绰约;或如龙腾虎跃,千军万马。<br />司马迁有一侍妾名随清娱,年方十七,是其红颜知己。司马迁每每出游,必由随侍,或登山渡水,或寻访碑刻,或泛舟溪流、或凭吊胜迹,随清娱都与司马迁形影相随。白昼则执手相伴,是夜则红袖添香夜读书。由此佳侣陪伴,司马迁的漫游生活倒也平添生趣。后来司马迁到华阴同州,准备返回长安,随清娱留居于此。后听说司马迁获刑,悲愤而死。此事后话,暂且不提。<br />结束游历,司马迁回到长安后被汉武帝任命为郎中,主管宫禁守卫,替皇帝管理车驾,以及扈从皇帝出行。当时汉武帝西巡,司马迁亲随皇帝赴平凉(今甘肃平凉)、崆峒(今甘肃平凉西),对大西北有了较为深刻的认识。元鼎六年(前111年),司马迁又奉命出使巴(今四川东部)、蜀(今四川西部)、邛(今四川西昌)、笮(今四川盐边一带),并最南到达昆明,直到元封元年(前110年)三四月份才返回复命,出使时间长达十五个月之久。司马迁此次奉命出使西南,究竟负着什么样的使命呢?《史记·太史公自序》中“奉使西征巴、蜀以南,南略邛、笮、昆明,还报命。”这句话过于简略,透露的信息十分有限。司马迁行文用字十分准确,以精确著称。“征”、“略”都是军事用语,颇有开拓之意,若非拓土,绝不会用此等辞句。对照《汉书》上这一时间发生的大事来看,西汉政府此时正在对西南用兵,汉军打败了当地的且兰夷、邛夷、笮夷,夷族首领纷纷请降,汉政府在这里设置了越、沈犁、汶山、武都等新的郡。大学者王国维考证这段史料时说:“考《汉书·武帝纪》,元鼎六年,定西南夷,以为武都、越、沈犁、文山郡,史公奉使,当在置郡之后。”也就是说,司马迁出使西南是在汉军新开拓版图之后,司马迁极有可能是奉中央之命,去做安抚工作。现代学者张大可先生则认为,司马迁出使的时间是在元鼎五年(前112年),因为《汉书》记载:“春,(汉武帝)至汲新中乡(今河南汲县),得吕嘉首,上便下令征西南夷”。当时,司马迁正扈从汉武帝在今河南一带巡行,从西南传来汉军抓获作乱的南粤国相吕嘉的消息,汉武帝大喜,命人在新中乡置县建城,命名“获嘉”(今河南省获嘉县)。张大可认为,司马迁出使的时间正是听到吕嘉被抓获后。古代学者裴骃在《史记集解》中于“奉使西征巴、蜀以南,南略邛、笮、昆明,还报命”这句话下面作注“徐广曰:元鼎六年,平西南夷,以为五郡。”也就是说裴骃引用了东晋学者徐广的说法。不考虑司马迁出使的时间问题,从各家研究来看,司马迁出使是因为西南发生了战事,且汉政府击败了当地土著,在哪里设置了新的郡县。司马迁代表中央政府出使,很可能是安抚,当然也不排除受降,这个各家论断不一,非本文所论重点。<br />司马迁出使归来,汉武帝正举行规模浩大的巡行封禅,扈从队伍步骑兵多达十八万,浩浩荡荡,旌旗蔽日,逶迤千余里。司马迁之父司马谈身为史官,按理当追随皇帝,将此次盛典记载下来,可惜当时司马谈病卧洛阳,无法随行。司马迁赶到洛阳时,其父已经处于弥留之际,泪眼望着儿子,一再叮嘱他写一部完整的大规模史书,司马迁握着父亲的手痛哭流涕,发愿继承父亲遗志。当时的情景,及父亲教导之言,在《史记·太史公自序》中有详细记载:<br /><br />是岁天子始建汉家之封,而太史公留滞周南,不得与从事,故发愤且卒。而子迁适使反,见父于河洛之间。太史公执迁手而泣曰:“余先周室之太史也。自上世尝显功名于虞夏,典天官事。后世中衰,绝于予乎?汝复为太史,则续吾祖矣。今天子接千岁之统,封泰山,而余不得从行,是命也夫,命也夫!余死,汝必为太史;为太史,无忘吾所欲论著矣。且夫孝始于事亲,中于事君,终于立身。扬名于后世,以显父母,此孝之大者。夫天下称诵周公,言其能论歌文武之德,宣周邵之风,达太王王季之思虑,爰及公刘,以尊后稷也。幽厉之后,王道缺,礼乐衰,孔子脩旧起废,论诗书,作春秋,则学者至今则之。自获麟以来四百有余岁,而诸侯相兼,史记放绝。今汉兴,海内一统,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,余为太史而弗论载,废天下之史文,余甚惧焉,汝其念哉!”迁俯首流涕曰:“小子不敏,请悉论先人所次旧闻,弗敢阙。”<br /><br />之后,司马迁赶到泰山,参加了汉武帝的封禅仪式。史载,封禅结束后汉武帝“北至碣石,巡自辽西,历北边至九原。五月,反至甘泉”。也就是说汉武帝在泰山搞完封禅活动后,又巡行到东海边上,然后沿着大海到达辽西,再到塞外九原郡,巡视了北方的长城。司马迁记载“吾适北边,自直道归,行观蒙恬所为秦筑长城亭障”,巡行九原(今内蒙古包头市九原区)后,司马迁扈从汉武帝顺着通往长安的“古代高速公路”返回,到甘泉宫而止。此次追随汉武帝巡行,不但进一步开阔了其视野,而且对边塞、军旅,将士们的生活以及外族活动都有了详细的了解,对汉武帝本人的生活也有了更多的接触,这为他写西汉(也就是他的当代史)提供了大量可靠的,亲眼所见,亲耳所闻,亲身所历的资料。<br />元封三年(前108年),司马迁继任父亲的太史令之职,这一年司马迁38岁。由此,司马迁有机会进入内廷阅览皇家图书馆的所有图书、档案,以及各种史料,他一边校阅文字,一边受命编订历法。四年后(前104年),他与天文学家唐都一起完成“太初历”(当年为太初元年,故得名)的编订,也就是这一年,他开始着手著述《史记》。<br />天汉二年(前99年),汉武帝派贰师将军李广利率骑兵三万征伐匈奴,召见青年将领李陵,命他负责辎重,为李广利提供后勤补给。李陵主动请缨,要求率所部兵马与匈奴作战。汉武帝答应了李陵的请求,但因汉帝国连年对外作战,战马不足,李陵只能率领步兵出击。李陵率领五千步卒出关,过居延(今内蒙古自治区额济纳旗东南)向北行军一个月,在浚稽山(今蒙古共和国境内阿尔泰山脉中段)与匈奴且鞮侯单于的三万骑兵遭遇。匈奴人欺负汉军人少,向汉军发起猛烈攻击。汉军在李陵的指挥下,以辎重环绕为营,士卒持盾牌与戈矛于外,弓弩手则在内千弩齐发,匈奴兵应弦而倒,被杀伤甚重。匈奴大为吃惊,这才领略到汉军的厉害,只得向山上退却,李陵名汉军追击,杀敌千余人。匈奴单于惊恐于汉军的骁勇,调集八万余骑兵围困李陵。李陵与匈奴且战且退,相持数十日,杀敌数倍于己。且鞮侯单于认为汉军骁勇,又畏惧相持过久汉军援兵到达,准备撤退,汉军中有一名小校叛变,将军中虚实密告匈奴,并说李陵无后援。单于得到情报后,继续与李陵交战。此时,汉军箭矢几乎用尽,戈矛大多因杀敌很多而摧折,士卒手持短刀和车辐(车轮中间卸下的辐条)为武器与匈奴军作战,无不以一当十,奋勇杀敌,给匈奴造成极大创伤。战斗一直持续到夜晚,李陵与成安侯韩延年率军突围,韩延年战死,李陵被俘,仅四百余人突出重围。<br />由于李陵吸引了匈奴的主力,故而贰师将军李广利徒劳无功。朝中盛传李陵投降匈奴,官员们多诋毁诬害他。面对众口铄金之辞,作为一个正直的敢于独立思考的知识分子,和李陵关系并不亲密的司马迁为之断然辩护。他对汉武帝说:“李陵以五千步卒,深入敌人腹地,杀敌万余,他虽然战败,但杀敌如此之多,也可向天下人交代。据我所见,李陵事亲极孝,与人交往诚信,面对财物清廉,所得与所取都符合道义。他战败不自杀,恐怕是等机会报答皇上。”<br />汉武帝大怒,他认为司马迁为李陵辩护是讥讽贰师将军李广利,李广利是汉武帝所宠幸的李夫人的哥哥,为人贪腐,才能平庸,加之此次作战无功而返。随之,汉武帝以司马迁为敌人辩护,与朝廷作对为罪名将司马迁关进大牢,交给廷尉杜周审问。再说李陵被俘后一年,汉武帝又命因杅将军公孙敖率军进攻匈奴,无功而返。抓获的俘虏说李陵投降匈奴,并教匈奴人防备汉军之法。汉武帝正因公孙敖出兵无功而盛怒,得知此事后迁怒于李陵,将李陵兄弟,母亲与妻儿全部诛杀。司马迁也坐实了为敌人辩护的罪名,被判死刑。按照汉朝的法令,获死刑可以拿钱赎罪。司马迁家境一般,入狱后几经打点,早已家无余资,无钱赎罪,最后虽然免死,但却被判“腐刑”。后来汉派使者赴匈奴,才得知教匈奴防范汉军的不是李陵,而是塞外都尉李绪。李陵是在得知武帝灭其全家之后,才投降匈奴的。汉武帝枉杀李陵全家,又迫害为之辩护的司马迁,并一再袒护李广利都是其刚愎性情的反应。可笑的是,他无论怎么偏袒李广利,也不会想到后来李广利会主动投降匈奴,致使七万余汉家儿郎葬身异域。<br />司马迁遭受腐刑,视为奇耻大辱,曾先过自杀,但为了完成父亲的遗志,故而忍辱活了下来。对此,他在《报任安书》中说:<br /><br />古者富贵而名摩灭,不可胜记,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。盖西伯(文王)拘而演《周易》;仲尼厄而作《春秋》;屈原放逐,乃赋《离骚》;左丘失明,厥有《国语》;孙子膑脚,《兵法》修列;不韦迁蜀,世传《吕览》;韩非囚秦,《说难》《孤愤》;《诗》三百篇,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。此人皆意有所郁结,不得通其道,故述往事、思来者。乃如左丘无目,孙子断足,终不可用,退而论书策,以舒其愤,思垂空文以自见。<br /><br />这段话是对往圣先贤行迹的追述,并以之作为自我勉励。说周文王被殷纣王囚禁在羑里,不妄自沉沦,推演了究天人之学的《周易》;孔子被围困在陈蔡之间,不就此气馁,著述了微言大义的《春秋》;屈原被流放荒野,不忘庙堂之事,写下了千古绝唱《离骚》;左丘明双目失明,不自我鄙薄,编撰了史料详实的《国语》;孙膑受到庞涓的陷害遭受膑刑,不垂首待死,而写下了震古烁今的《孙膑兵法》;吕不韦被贬徙蜀郡,不灰心丧气,世上由此流传《吕氏春秋》;韩非子被囚禁在秦国,不惊惶恐惧,写下了《说难》《孤愤》;《诗经》三百篇,大抵都是往圣先贤书法愤懑之情的作品。这些人心中都聚集着难以排遣的痛苦,人生陷入黯淡,志向得不到实现,因此发愤著书。司马迁从先世贤哲的经历中获得了一丝人生安慰,同时也为自己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。<br />但是,腐刑并不同于别的刑法,这是一种残害人身体,而且侮辱人尊严的刑罚,它使一个男人不再成为男人,形同太监。这种刑罚从身体到心灵,对司马迁都产生了毁灭性的打击。他在《报任安书》中说:<br /><br />仆以口语遇遭此祸,重为乡党戮笑,以污辱先人,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?虽累百世,垢弥甚耳!是以肠一日而九回,居则忽忽若有所亡,出则不知其所往。每念斯耻,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!身直为闺閤之臣,宁得自引深藏于岩穴邪!<br /><br />古人云,士可杀而不可辱,对如视名节胜过性命的知识分子来说,遭受腐刑还不如被杀,没有比腐刑更大的耻辱了。司马迁说因自己多嘴替李陵辩护,而遭受腐刑,不但遭到乡邻与朋友的羞辱和嘲笑,而且污名玷辱先辈,甚至没有面目再到父母的坟前去祭拜。就算是数百年后,这种污名和耻辱不但不会消失,还会加重。每天都肠回九转,恍恍惚惚好像丢了魂,出门不知该去往何方。每次一想到遭受过“腐刑”就冷汗直流,濡湿了衣服。已成了宦官,就算是想隐退也不可能,就算是隐居到荒野中的岩洞中又能怎样?人的尊严不仅来自世俗社会,也来自自我的肯定。人可以摆脱世俗的目光,但却无法摆脱内心的拷问。遭受腐刑使司马迁无颜面对乡邻朋友,甚至于不敢面对已经辞世的父母。他所能想到的只有耻辱,这种耻辱甚至是时间也不能淡化的。腐刑不但伤害了司马迁的身体,更予他心灵以巨大创伤,他无法转移自己的注意力,他所思所想全是遭受的酷烈之刑。他失魂落魄,居室内不知时日,出门不知方向,动辄就冷汗如水出,湿透衣衫,仿佛陷入一个恐怖的梦魇。也许,梦魇还能醒来,而他被困于惨烈的现实中,根本无法藏身。他已经是刑余之身,甚至连隐居也不可能。隐士居于野外是不愿在恶俗的社会受到污辱,而司马迁就算隐居世外,也仍然无法摆脱污辱,因为他已经受到无法洗刷的污辱,就算是隐居到最荒凉的,罕无人迹的地方也无济于事。他可以摆脱世人的嘲笑讥讽,但他无法摆脱耻辱标记。腐刑就像是一个耻辱烙印,深深的烙进了他的灵魂。也许,人可以躲进世界上最幽僻的岩穴,但却无法不面对自己,当司马迁面对自己时,他不但面对的是身体残缺的自己,同时也是一个丧失尊严的自己。这种苦恨与悲愤,流露在《报任安书》的字里行间,每一个字都像是颤抖的皮肤,向外渗透着血和泪。可是,即便是在如此苦痛之中他仍然未自杀,并非他爱惜自己的性命,而是《史记》还未完成。他在《报任安书》中说:<br /><br />仆窃不逊,近自托于无能之辞,网罗天下放失旧闻,略考其行事,综其终始,稽其成败兴坏之理,上计轩辕,下至于兹,为十表,本纪十二,书八章,世家三十,列传七十,凡百三十篇。亦欲以究天人之际,通古今之变,成一家之言。草创未就,会遭此祸,惜其不成,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。仆诚已著此书,藏之名山,传之其人,通邑大都,则仆偿前辱之责,虽万被戮,岂有悔哉?然此可为智者道,难为俗人言也!<br /><br />司马迁不自杀而全名节的理由全在这段话里,他是为了著述一部“究天人之际,通古今之变,成一家之言”的史书而忍辱苟生的。他痛惜这部书刚刚写了个开头,怕自己不能完成,因此接受了惨苦的刑罚而不就死。他终于写完了《史记》,虽然耻辱依旧,但却带着一丝欣悦。他期望这本书能够藏之名山,传于后人,并在通衢都市流传。如果是这样,则抵偿了他之前受过的所有耻辱,即便是万死也无悔。不过,这些只能对真正有见识的人说,却很难向世俗之人说明白。《报任安书》既是司马迁向友人诉说内心苦痛的一封信,也是他自陈心曲的自白书。文中不仅诉说了尊严被践踏,灵魂被侮辱,还控诉了帝王制度之下,人无真正的尊严与自由。他在《报任安书》中说:<br /><br />今交手足,受木索,暴肌肤,受榜箠,幽于圜墙之中,当此之时,见狱吏则头枪地,视徒隶则心惕息。何者?积威约之势也。及已至是,言不辱者,所谓强颜耳,曷足贵乎!且西伯,伯也,拘于羑里;李斯,相也,具于五刑;淮阴,王也,受械于陈;彭越、张敖,南乡称孤,系狱抵罪;绛侯诛诸吕,权倾五伯,囚于请室;魏其,大将也,衣赭衣,关三木;季布为朱家钳奴;灌夫受辱于居室。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,声闻邻国,及罪至罔加,不能引决自裁。在尘埃之中,古今一体,安在其不辱也?由此言之,勇怯,势也;强弱,形也。审矣,何足怪乎?且人不能早自裁绳墨之外,已稍陵迟,至于鞭箠之间,乃欲引节,斯不亦远乎!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,殆为此也。<br /><br />司马迁说自己被下狱后,手脚交叉被捆绑,颈项带着木枷,皮肉裸露在外,动辄遭受棍棒和皮鞭的猛击,被关在四面都是高墙的囹圄内,在这种情况下别说尊严得不到任何保障,甚至是生命也随时会剥夺。对于一个文弱书生来说,遭遇了这番锤儊,早已是惊惶恐惧。只要看到狱吏,就叩头触地,看到狱卒,就条件反射般的喘息。这倒并非司马迁多么软弱,任何人在这群如狼似虎的暴徒手中都不能辛免。在这些狱吏牢子面前,尊严荡然无存。即便是像西伯姬昌这样胸怀寰宇的圣贤,李斯这样韬略如海的贤相,韩信这样指挥万军的统帅,彭越、张敖这样南面称王的功臣,周勃这样扶助汉室能臣,窦婴这样斩将夺旗的骁将,季布这样一诺千金的大侠客,灌夫这样纵横沙场的猛将,一旦深陷囚室,披枷带锁,也都不能保全个人的尊严。这些人位及王侯将相,尚且不能保全,更何况是普通人,不知被折磨致死多少,正所谓“若九牛亡一毛,与蝼蚁何以异”。在表面倡导仁义礼智信,实际上却以吏为师的社会,无论有怎样的功勋,一旦被定罪,除了自杀保全尊严外,根本无法避免被践踏,被污辱的结局。司马迁从人本主义角度出发,控诉了那个时代人尊严的缺乏。而他自己,则终身难脱污名。《报任安书》情辞之切,内蕴之痛,将他写《史记》的心曲陈述的明明白白,可以说字字沥血。清人吴楚材在编选《古文观止》时评价此文“感慨啸歌有燕赵烈士之风,忧愁幽思则又直与《离骚》对垒”,可谓中肯极矣。<br />太始元年(前96年),司马迁被任命为中书令,参与机要,这一年司马迁50岁。在别人看来,这是一个荣宠无比的职位,可是司马迁却宠辱不惊,安之若素,继续著述《史记》,直到征和二年(前91年),《史记》全书完成,共130篇,52万余言。全书文辞优美,史实精准,向以“其文直、其事核,不虚美、不隐恶”而闻名,鲁迅先生曾赞誉其为“史家之绝唱,无韵之离骚”。无论是从文学价值,还是史学价值,《史记》都是一部无可替代的作品,这和司马迁的写作态度分不可,也和司马迁的命运分不开,他不但是怀着对历史的忠诚去书写,也是怀着思考去写。他不但为帝王将相立传,也未刺客游侠,优伶滑稽人物立传,在他的笔下,不论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西楚霸王项羽,还是怀沙沉江的三闾大夫屈原,不论是鸡鸣狗盗之王孟尝君,还是肝胆侠烈的荆轲豫让,都描写的栩栩如生,令人动容。可以说,《史记》中的每一个字都与司马迁痛苦心灵的震颤回音,是他的孤愤之笔。<br />司马迁是典型的士大夫,同时又是一个敢于独立思考的知识分子。他知识渊博,涉猎领域广,知识体系完备,故而能写《天官书》、《历书》、《律书》、《礼书》、《乐书》,同时精于治史,用如椽巨笔著述;他不畏强权,故而敢于为李陵辩护;他不为尊者讳,故而能秉笔直书,记录汉武帝的错谬;他不为私恨而偏颇,故而能正确全面的记载汉武帝的功绩;他不为身家计,故而敢于将当代酷吏的行径载于史册。他拥有一颗伟大的心灵,同时也怀揣着一个传统知识分子的情怀,故而他的内心始终是痛苦的。对于一个史学家来说,如果没有写出一部真正伟大的作品,即使他能够侥幸的得到时代的认可,但最终却会被时间所淘汰,因为时间的考验往往不属于当代。不过,总有些人争抢着向他所处的时代献媚,做出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样,却不知时间正以嘲笑的姿态等候着他。《史记》可谓一部经住了时间考验的作品,它从问世以来,就受到历代史家及文学家的重视。晚于司马迁的西汉学者扬雄说:“太史迁,曰实录”(《法言》),他称赞司马迁的著作是对历史的忠实记录。东汉史学家《班固》则说:“自刘向、杨雄博极群书,皆称迁有良史之材,服其状况序事理,辩而不华,质而不俚,其文直、其事核,不虚美、不隐恶,故谓之实录。”这段评语是对司马迁史学精神最精确的论述,为后世无数学者所认可。尤其是“不虚美、不隐恶”一语,是对《史记》和司马迁著史精神的最高评价,也是对司马迁健全人格的评价。<br />今人提起司马迁,总是会心怀叵测的想到他所受过的腐刑。司马迁为什么遭到如此残酷的折磨?因为他说了真话。说真话就被阉割,就无人再敢说真话,从而达到防民之口的目的。雄才大略的汉武帝以赫赫战功为自己在历史上争得一席之地,相对于埋头著述的司马迁来说,其“上镜率”自然高得多,可是他的文治武功毕竟遮不住“一帝成名万古枯”的事实,以及他晚期的好大喜功。汉武帝虽然在肉体上阉割了司马迁,但没有摧毁一个独立知识分子的精神,他秉承圣哲先贤的高贵精神,真实记录了自己所体察到的一切。他告诉世人,什么才是知识分子的良心?<br />知识分子的良心犹如“男根”,没有良心的知识分子犹如精神太监。后世的不少知识分子鉴于司马迁以言取祸,要么积极充当统治者的文化打手,为独夫民贼张目;要么埋头故纸堆里翻版本搞考据,对世事不闻不问;要么逃遁山林,做起了不沾红尘的隐士。这些人固然免去了肉体上被阉割的可能,但却都沦为精神上的太监,区别仅在于被迫的阉割,自愿的阉割和自宫。统治者看出了知识分子的这一弱点,以各种方式恫吓与杀戮知识分子,企图摧毁知识分子的健全精神,使他们都成为精神太监,进而达到愚民的目的。明太祖朱元璋删节《孟子》,腰斩大诗人高启,都是不择手段的阉割知识分子的精神“男根”,清朝的文字狱以及抽检,损毁、编纂类书都是处于同等目的。但是,有独立人格和健全精神的知识分子是不会被扼杀的,明清之间还是诞生了顾炎武、王夫之、黄宗羲这样的大思想家。司马迁的精神一以贯之,被狷介的知识分子所继承,成为中华民族精神中最优秀的一部分。

司马白羽,曾用笔名歌斐木、若风飘逸等。1981年生于中国西部,现居北京。酷爱古典文学和哲学著作,高中时代开始发表诗歌、散文作品。大学毕业后曾一度在平面媒体担任记者,著有旅行散文集《一路向西》,著有《最美的楚辞》、《孟子品读》、《周易品读》等书。在《齐鲁晚报》 、《焦作日报》《南岛读书报》《文汇读书周报》等各类报刊杂志发表诗歌、散文、书评二十余万字。现从事剧本创作与图书策划工作。